时过境迁，若却邪君更冷酷一些，或更生气一些，路鸥都觉得要比现在这样好应对得多——也不指责也不发泄，就只冷淡地注视着他，多少让他难以招架，因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：“许久未见了。”
却邪君抬头看着他来的方向，面上不辨悲喜，“是很久了。”
此后又是一阵沉默，路鸥却能理解他所谓何意。
当初发现路鸥入魔后，却邪君是最先剑尖相对的人。他虽是路鸥的师傅，却也是修界万万人身前的榜样，值此时刻，更当大义灭亲。原主纵心知师徒二人正邪相对必然你死我活，到底还是念在情分一场，没下死手。
其实却邪君应当也未尽全力。只是原主虽不想取他性命，却更明白自己落到他手上的下场，因而毫不犹豫地下了阴招撂倒他，将他锁在了这极渊之下。
却邪君一生光明磊落，醒来后甚至失望得不愿睁眼再看这个曾经的大徒弟。
而对原主来说，却邪君毫不犹豫的刀剑相向，亦是种深切的背叛。
那日却邪君背对着日光从门边走来，剑上一抹冷光割断了二人的师徒情谊。他这一句“很久”所感慨的，无非是路鸥还愿意叫他一声“师傅”罢了。
“师傅……”路鸥舌根微苦，“弟子不孝。”
却邪君合上双眼，并未回话。
路鸥定定地打量着他，知道他是不愿意再开口，便长出一口气。
一口气叹完，却邪君身后的刑架并着锁链霎时间破碎成沙，方圆一米内的魔气散得一干二净，无名之风拂过他占灰的衣角，睁眼时只见路鸥一撩衣摆盘腿坐下、仰脸笑笑地道：“我记得师傅爱喝酒，今日特地带了一坛送秋波——细想来，我也已经很久没与师傅共饮一杯了。”
却邪君闭了闭眼，“你不需如此。”
而路鸥自顾自取出棕色的酒坛来，封泥拍开时，只闻一股浓烈的酒香混着灵力飘散开来。这东西对修真之人自是补物，对魔族的效用却不亚于毒药。纵然路鸥身为魔君，喝下半坛也怕是要上吐下泻一阵子——他却丝毫不在乎似的，嘴巴里嘀咕道：“可惜没有天山雪。东山那地方的人都倔，不肯把酒卖给我……”
“路鸥，”却邪君的语气微微重了，“你不需如此。”
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。
眼见他要凭空化出利剑来，路鸥便落寞地笑了，“师傅，我成了魔族，您便连酒都不愿意与我喝一杯了吗？”
却邪君微微一愣，自身灵气化成的剑形便立时消散了。
到底是正道的却邪君，怎么会是那么绝情的人呢？
当然戏还是要演，不能因为却邪君是老实人就不欺负他了。
“师傅，”路鸥道，“出了这地方，你我就再也不是师徒了，修界不会容许正道第一人有个魔族徒弟。就当是最后一次成全徒儿了，喝一杯吧，如何？”
却邪君低头看他，只觉得他那一头白发刺眼、印堂间血印也刺眼。可脸还是那张脸，眸还是那双眸，若非往事历历在目，当真要以为人也依旧是那个人了。
然而他终究动了恻隐之心。
不同于路鸥，他脊背挺直地跪坐在原地，像膝下的不是砂石粗糙的地面、而是织锦丝绸的蒲团，随手化就的青玉酒盏也古朴温润地敛起锋芒、端端正正看不出丝毫奇异之处。
路鸥笑着抬袖一挥，便见侧方暗沉的石壁荡出水纹化开、成了九剑宗上清澈见底的平波湖；随着湖面的出现，青竹林和绿草地也一并如画卷般徐徐展开，师徒三人居住的木屋则在另一边沉默伫立着，错觉里真如回到了从前一般，连膝下都被模拟出了草地泥土的柔软和芬芳。
此情此景，倘若二人身份调转，路鸥必定毫不留情将这幻象打散了，末了还要冷冷道一句“往事云烟”；可对面的毕竟是却邪君。
却邪君看似无情，心内却柔软悲悯，并不忍心拂了路鸥好意，只在发现路鸥连容貌都变幻了之后，轻道“何苦”。
隐去血印变回黑发的路鸥倒真与从前看起来无二了，还懂得先给却邪君斟酒。只是当他想将送秋波倒入口中时，被却邪君拦住了：“你不能喝。”
路鸥笑道：“一口罢了，不碍事；何况我身为魔，口入灵酒不是好事一桩吗？”
可当他又想喝时，手中青玉酒盏却拽着不让他入口。对面却邪君轻啜一口酒水道：“既然此刻我是你师父，你便要听我的。放下。”
“……”路鸥怔忪片刻，还是依言将酒盏放下了。
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，不喝就不喝。
却邪君并不贪杯，饮了两口便不再动了。他也猜到路鸥大概是想和他说些什么，目光从琥珀色的酒液上移开、停滞在路鸥脸上。
别的不说，这师傅确实是个顶级美人，这么盯着他还叫他怪不好意思的。
不过也正因他和漆数星性格几乎一个天一个地，是漆数星的可能性不大。
“……师傅，”路鸥道，“回去之后，我就把九剑山还给您。”
却邪君道：“为何？”
路鸥道：“当魔君太没意思了。”
却邪君听他这般言论，竟没有立刻搭话，转头看向平波湖，“我以为，你将寻书抓去是要破开两界封印。”
路鸥一怔。
“魔君之位既是你梦寐以求之物，你为何又轻易不要了？”却邪君道，“当初你为了魔君之位，可以抛下九剑山、抛下师徒情谊和你的师弟；如今转手便将这等求之不得的东西弃如敝履。路鸥，为何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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