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进入曹府，太子的脸色就愈发难看。
倒也不是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，倒不如说刚好相反，一路走来，看得出曹家家风极好，小辈们在一起时兄友弟恭，也打打闹闹。
偶尔说笑到兴起时，还能吟起诗句。
顾屿知道太子为什么生气。
她这个当朝太子，从蒙学起，都是上一代皇帝的太傅启蒙，而且这个太傅还是告老还乡以后，被硬抬进来的。
因为没有人敢来教太子!
曹相把持着士林的途径，未来。
除了老太傅是因为被人架到皇宫，不得不从，没一个人敢当这个太子少傅。
尹皇知道曹相是怎么想的。
他想当这个太子少傅。
他还想当这个驸马。
甚至未来有可能染指皇位。
顾屿对这一点清晰无比，他看着这并不如何华贵的宅院就知道了。
有所图小者，不在乎长久，只贪一时富贵。
有所图大者，不急于一时，但求一日吞天。
见微，是以知著。
两人最终在书房见到了曹相。
这个中年人保养的极好，如果不是明知道他已经40，恐怕说是刚刚三十也有人信的。
他的精，气，神完全凝练，眉眼如电，龙行虎步。
顾屿在见到他的第一面时就知道，不论这次见面原本是想谈些什么。从现在开始，都不可能谈成了。
果然，他也是这么想的。
“参见太子殿下。”他虽然这么说，甚至都懒得转身。
他依然附在桌案前，用一根毛笔写着什么。
太子看了一眼。
蒹葭苍苍。
这是顾屿曾写过的句子。
于是便把其归类到了和顾屿之前说的什么妲己，杨玉环一样的“读书人才知道的”事里面了。
要好好补习了，她这么想，但是每日繁多的政务，和前方的情报，又苛刻的压榨着她，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。
“曹相雅兴，本以为只是废稿便随手丢掉了，不曾想曹相竟然这么喜欢，不如改日我去让下人把垃圾找回来，看看能不能帮曹相寻些喜欢的？”
顾屿老阴阳师了。
“比不得顾先生，两纸破城之事我已经听说了，不曾想顾先生对人性之把控竟然如此可怖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
落下乘了，曹狗!
太子听着两人夹枪带棒的话，有点半懂半不懂，只是觉得两人说的都不是表面的意思。
顾屿不急不缓“毕竟这世上太多狼心狗肺，人面兽心之人，生啖人肉之事屡见不鲜，我一向认为这种人就像那些大街上乱窜的疯狗，还是早些死了最好。”
说话期间，曹相已经写完了白露为霜，太子一下就瞪大了眼睛。
顾屿看着这后半句，有些皱眉，这是他本来打算誊抄一份，当做太子生日礼物的。
太子的本名就叫尹白露，生于白露。
“是以，我也觉得如此，那些疯狗总是跟在行人脚边，不知安的些什么心，不早些清理，只怕是要以为自己就是大王，为所欲为起来了罢？”
垃圾话说多了也就没意思了，曹狗会和顾屿嘲讽几句已经是相当撕破脸的了。
“顾先生以人为饵，可曾有愧。”
“不曾。”顾屿眼睛都不眨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，牧洲城是大事，几千兵卒不过小节。”
“搅动牧洲城内夏军的……也是小节？”
“也是小节，古有一难题，驾一疯马拉车，车载恩公一家，前有两路，左路绑孩童若干，右路绑新婚夫妻一对，两路不交，择一而入，不入路则车毁人亡，入则被绑者遭践踏而死。曹相如何选？”
曹相没能给出回答。
这是电车难题的变种，这种问题本就没有完美答案，最好的自然是给出自己的答案，次一些能做出回答，懦弱者倒是能救两路之人，但是恩公一家则要一起死了。
顾屿现在就是驾驶着疯马者。
他上一次碾死了牧洲城百姓，再上一次是老董他们。
太子端坐在正位上，打量着屋内的两个怪物。
“做人，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，如果有愧，就说服自己不要有。”
“或者不要问心。”
不论曹相最开始要谈些什么，两人见面的那一刻，就必然谈不成了。
曹相用边上的白绢擦了擦手，“不要问心，好一个不要问心。”
“你知不知道，那些被你填进去的军卒，他们也有家人孩子，你知道他们的家人是怎么问的吗。”
顾屿知道。
“他们问，我的孩子什么时候回来？
如果只有尸体……
至少他们是为国而死的吧？”
曹相站在顾屿身前，两人对视。
“我去亲耳听了一听。”
顾屿其实也去了。
“你真的没有良心吗？”
“彼此彼此罢了。”顾屿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讨论了。
“我妻盼我凯旋兮携贺以祈，我魂代我归乡兮悲呼以祭；我父葬我坟冢兮涕泪以惜，我儿哀我烈死兮后赴以继。哀兮悲兮朔风鸣兮，喜!喜!山河无恙兮白骨有祭。”
中年男人的声音如同沸水，把顾屿那早已封冻起来的心脏架在上面炙烤，锋利的言辞变身为一道道恶毒的火舌，舔食着顾屿疼痛时渗出的血水。
如果真的问心有愧，就说服自己不要有，或者。
不要问心。
顾屿的目光依然古井无波。
“曹相何不过问一下京城粮价。自我入京以来，堪堪月余，米面粮油涨了一倍不止，京城百姓尚有余钱可以勉强果腹，我实在不敢想别地的百姓又要如何。曹相不该没有听闻过民以食为天的道理，如今吃不饱穿不暖，今年春种被耽误，来年仍要粮荒，如此循环，国覆已。”
“陛下早有预料，早在年初便叮嘱我，让我与工部，户部两位尚书着手囤粮之事。”
“曹相可知已囤多少粮？”
“自然是够的。”
“不，不够的。”
“从年初起，粮仓囤粮，不到百石。”
“曹相可别忘了，前线战事吃紧，随时可能需要再次押运粮草。”
顾屿看着曹相“百姓没有吃的，就会发疯，人心就会乱，就会觉得没什么可怕的，眼熟吗？”
“你要把牧洲城内发生的事再做一次吗？!”曹相惊怒道。
“不是我，是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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